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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無名》導演程耳:我不想孤芳自賞
記者:徐鵬遠
《無名》上映的第二天,導演程耳在電影的官微上發(fā)布了一篇短文,敘述了他在路演途中忙里偷閑的半日,也蜻蜓點水地提到了“網(wǎng)絡里發(fā)生的事情”。
文字云淡風輕,一如往常。但事實上,所謂“網(wǎng)絡里發(fā)生的事情”此時已喧囂無比。只是在程耳眼中,這些紛紛擾擾就像是窗外江面上的一片霧氣,看似遮天蔽日、撲朔迷離,河水卻須臾不曾因此停止流動。他在文章里說,“電影并不重要”。
七年前,他寫過類似的句子。那是2016年的最后一天,也是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開始逐步下映的日子,他提筆回味了自己因為這部作品而陷入過的狼狽、喜悅和尷尬,甚至不無剛烈地發(fā)出“我們要注意吃相”的低吼。但及至末了,還是歸于平靜,說“有比電影重要得多的事”。
一切仿佛輪回,恰如他在當年那篇文章的開頭所寫:“時間停頓,空間凝固,與想象抑或信仰的距離并未真正改變,沒有更近,甚至沒有更遠”——唯一尚可慶幸的,不過是“好在并非身在原地”。
工作
其實程耳也不是完全不在意這些外部的聲音,甚至他已經(jīng)做好了心理準備。
“他之前知道可能會有一些爭端,只是沒想到這么猛。”《無名》的制片人與程耳已經(jīng)合作了十幾年,她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就在發(fā)出那篇微博文章之前,程耳還詢問過自己網(wǎng)上的情況?!拔腋f,只要看過片子的觀眾都還是比較客觀的,也認為演員演得不錯,倒是很多觀眾覺得你的剪輯方式有點不好接受。他突然就釋然了,說那就行,沒事?!?/p>
聽到這句話,她更加心疼起程耳來。“他對演員的疼愛和保護已經(jīng)到了這種程度,只是針對他,沒有針對演員,他就覺得無所謂?!碑敃r她沒有再吭聲,但從廣州飛往武漢的飛機上卻一直在偷偷抹淚。一路走來,她太清楚程耳經(jīng)歷過什么又咽下過什么了。
“對我來說,每一次壓力都很大,因為你每時每刻都需要對結果負責?!痹诔潭磥恚械母冻雠c承擔都是正常狀態(tài),反而比起以往,這一次要輕松一些:“我現(xiàn)在回憶不起來有什么特別大的困擾過我的地方,好像這次真是挺順利的。”
有時候,程耳也會覺得拍電影實在過于沉重,自己并不享受這件事情。一個劇組通常會隨著大家的彼此熟悉而變得歡聲笑語,他卻幾乎從不參與其中,總是一個人躲在導演帳篷里,沉默地盯著一個哪怕已經(jīng)沒有信號了的監(jiān)視器。他原本就不擅長與人打交道,所以也從來沒在片場體會過那種發(fā)號施令、呼風喚雨的興奮感。
某種程度上,導演之于程耳只是一個工作——“人總需要職業(yè)嘛”。如果不是當初考進了北影,如今的他很可能以文為生,在他心里,這是更容易獲得快感的方式。“電影很麻煩,而且過于昂貴。寫小說比較省事,而且它的完成度是完全可控的,你只用對自己負責。”他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盡管如此,程耳卻不曾在電影創(chuàng)作上有過絲毫敷衍。“如果把它比做一個產(chǎn)品,還是希望把這個產(chǎn)品做得更好?!睙o論在合作過的伙伴眼中,還是僅從幾部作品的成色來看,程耳始終保持著精準與克制。每一幀講究對稱、高度工整的畫面背后,都是他對細節(jié)強迫癥一般的堅持,哪怕只是墻面上一個莫名的污點或者衣服上一個多余的褶皺,他也無法容忍。“包括劇本里的標點符號都是非常嚴謹?shù)?,他會在每一場戲寫完之后,自己默不作聲地演一遍,確保每一個字都是通順的。”
對待電影,程耳有著極強的掌控感。迄今的四部長片,全部是他自己編劇、導演和剪輯,從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開始,連預告片、海報乃至主題曲歌詞他也要親自上手?!翱赡軐τ陔娪埃疫€是有一種自信,需要面面俱到地去掌握它,因為只有我了解自己要去營造一個什么樣的世界。這個東西難以溝通,即使存在著溝通的可能,溝通成本對我來說也太高了,不如自己來做?!?/p>
程耳并不排斥偶然的出現(xiàn)。他會根據(jù)演員的特質(zhì)隨時調(diào)整角色,也會對劇本做出很多即興改動,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里閆妮的大部分戲都是他在現(xiàn)場臨時寫的,這一次《無名》中黃磊飾演的張先生也基本算是“飛頁”的產(chǎn)物,“飛頁”是指在拍攝現(xiàn)場根據(jù)需要隨拍隨寫劇本,但這些偶然不意味著失控?!皩τ趧?chuàng)作的調(diào)整或重組,是一個縝密的系統(tǒng)。你始終要在這部戲的語境中,不能出去的。”
程耳一直將黑澤明電影《七武士》里的一句對白當作某種職業(yè)操守或者信條——“我會對得起這碗白米飯”。在他心里,做電影永遠有一條底線不可妥協(xié):“對于這份工作,我們應有起碼的品位與現(xiàn)時代的審美,趨于準確的表達,不要讓觀眾在漆黑的電影院里,因我們的草率無知甚至胡鬧而感到羞愧?!?/p>
本能
程耳其實很在乎觀眾。他并無意去做那種曲高和寡、孤芳自賞的藝術家,也不覺得自己在電影這條路上走出很遠,他沒有想過要去顛覆什么挑戰(zhàn)什么,反倒期待能“用一種質(zhì)樸的方式表達一些樸素的情感”,進而建立起自己與觀眾之間的紐帶。
早在2022年2月,《無名》就放出了先導預告,9月時又推了第二支。等到今年1月正式啟動宣發(fā),程耳又開始剪輯新的預告。劇組的人跟他說,大家覺得還是太文藝了。他想了想,直接在預告里貼了一秒字幕,上書五個大字“超級商業(yè)片”。這是一個玩笑之舉,但他覺得效果挺好,“喜歡的人一樂,不喜歡的人可能也覺得有趣,傳播度是有的”。
在程耳的主觀意識中,自己從未游離于商業(yè)電影之外。他的題材總是帶有懸疑、犯罪、諜戰(zhàn)、動作這樣的類型元素,也喜歡與知名演員合作。他始終認為,優(yōu)秀的商業(yè)片就是一種藝術,而標簽為藝術片的電影未必是真正的藝術,“商業(yè)和藝術的劃分,邊界本身就沒那么清晰。真正的好電影一定比商業(yè)更商業(yè)、比藝術更藝術?!彼M约耗茏鲞@樣的電影?!白髡咝院蜕虡I(yè)性,聽起來背道而馳,但如果你有足夠的能力、付出足夠的努力,是可以融合的,這也是創(chuàng)作最大的一種快感?!?/p>
但在市場定位和觀眾預期中,商業(yè)片有著一套業(yè)已定型的路數(shù)。它建立在普遍的感官需求、審美偏好和讀解能力的基礎上,不容易被打破,更不輕易接受個體性的重新定義。程耳自持的商業(yè)性顯然便是一種個體定義,也就注定在市場游戲中難逃失落的結局。從《第三個人》到《邊境風云》再到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,程耳在票房意義上屢戰(zhàn)屢敗,盡管他拒絕將票房視為一項評價參數(shù),但那些“狡猾眼睛里的句子以及撇嘴時的唇語”卻如劍如刀,實實在在地直戳心窩——“是啊,但是不賣錢哦。我只得沉默地舉起酒杯來化解尷尬?!?/p>
尷尬之后,樂觀依舊。程耳覺得,創(chuàng)作者和觀眾之間需要互相試探、不斷溝通:“《邊境風云》吸引了第一批喜歡這種電影的人,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又吸引來一批,《無名》可能會吸引更多的人,這個群體會越來越大?!边@是他的自信,亦是他的天真。
現(xiàn)實并不全然朝著他所期待的方向發(fā)展?!稛o名》上映至今,雖然不乏贊美——事實上程耳從來都不缺少鐘愛者,卻還是有許多聲音拒絕著他那招牌式的非線性敘事?!把bX”“看不懂”云云一如往昔,他們無法接受一個本來可以險象環(huán)生、高潮迭起的故事,竟然被講得這般回環(huán)往復、支離破碎。
對此,程耳是有些困惑的?!捌鋵嵾@種結構上的處理,特別像我們有時候發(fā)呆去回憶自己的某一段人生旅途。陷入回憶或者夢境的時候,它都不會按照時間順序,一定是首先想起一件事兒,然后想起前前后后?!痹谒磥?,這種敘事不應該存在“看不懂”的問題,甚至“看不懂”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:“所謂的敘述方式,對于觀眾真正去接受一個故事,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大的影響。除非一個電影價值觀過于晦澀,觀眾無法理清創(chuàng)作者究竟要做什么。”
也有朋友問過程耳,為什么一定要把每一部電影都剪成這樣。他起初一愣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根本沒有回顧和反思過這個問題,想了想才發(fā)現(xiàn),一切其實與剪輯無關,而是在拿起筆的那一刻,故事就自然而然地這么流淌出來了?!按蟾攀浅鲇谀撤N本能。我喜歡在看似雜亂的眾多元素中,試圖重建某一種秩序,最終秩序會帶來邏輯,也會帶來思想。它比你按照順序去講述更多了一些發(fā)現(xiàn)的快感。”程耳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不管程耳怎樣就其個人風格做出解釋,他的電影終究帶有一定的門檻,當它被投放進一個分層尚未細化的電影市場時,對于宣發(fā)的推廣和觀眾的接受都是一道頗具挑戰(zhàn)的難題。當初,片方為了增加賣點,特意在《邊境風云》的片名上加了“風云”二字,結果期待打殺場面的觀眾只能失望而歸;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的宣傳則主打全明星陣容,導致觀眾捧著爆米花進場,頂著一頭霧水出來。
而在他的制片人心里,這一次《無名》已經(jīng)做得很好了?!吧嫌骋恢芫瓦_到5億,很了不起了。我們自己心里清楚,作者電影從來沒有過特別高的票房,期望值放得太高是不符合現(xiàn)在的市場的?!?/p>
“做預告片的時候,其實我已經(jīng)暗示了這大概是一部什么樣的電影,因為有一點我們必須去面對,那就是沒有哪一類的電影、也沒有哪一位導演能夠征服所有觀眾?!笔聦嵣希潭呀?jīng)盡可能地嘗試讓《無名》免于陷入前作曾經(jīng)歷過的狼狽,他不想再讓自己尷尬,更不想再讓觀眾尷尬。但除此之外,他無法兼顧更多,也無法妥協(xié)更多。
“說白了,我首先得做我擅長做的事。”他說。
底色
程耳的擅長一直沒有變過。很多導演會在不同時期的作品中表現(xiàn)出不同的趣味、氣質(zhì),乃至精神狀況。程耳則從那部技驚四座的畢業(yè)短片《犯罪分子》開始,就似乎已經(jīng)確立了自己貫穿一生的風格與思想。
只是在那之后,他的電影履歷出現(xiàn)了七年的空白。他去了上海電影制片廠,寫過電視劇,也拍過廣告,后來籌到三百萬的投資才帶著長片處女作《第三個人》歸來。再之后,他又消失了,直至《邊境風云》和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接連誕生。而從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到《無名》,之間的空白還是七年。外界通常樂于稱其是幾年磨一劍,但程耳并不喜歡這個說法,他覺得拍電影不需要磨劍,這是一個熟練工作,什么時候都可以拍。
面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程耳為那些空白作出了一份注解:“剛畢業(yè)那個時候,因為電影市場沒有這么熱,肯定需要一些等待。從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到《無名》這個階段是比較自主的選擇,如果想拍是比較方便的,但我可能沒有那么大的沖動,也覺得自己需要再沉淀一下?!?/p>
然而這并非事實的全部。實際上,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之后的一段時間,程耳甚至連“電影”這兩個字都不愿意提起。他的制片人補充了一個另外的視角:“(因為)整個過程經(jīng)歷了太多痛苦,沒有一件事是開心的。如果不是《無名》,他可能就一直不拍了,他覺得拍電影這個事情沒有任何意義。”
或許仍是不愿賣慘的性格使然,又或許是因為涉及具體的人和事,這些陰霾籠罩的暗影統(tǒng)統(tǒng)都被程耳藏在了身后。他有著堅固的驕傲,“不會讓狼狽被旁觀”。只有當問起他那段日子是否陷入了失落之中,他才略作沉吟,然后說道:“可能也不是失落,也許我會覺得某種溝通上的無效?!?/p>
所幸,如今的程耳終于要繼續(xù)了。在那篇微博短文的結尾,他宣布夏天過后就將拍攝名為《人魚》的“超級藝術片”。在他那本已經(jīng)出版了七年的短篇小說集里,《人魚》是開篇的第一個故事,講述了一個在海底世界扮演美人魚的女孩,想用自己并不美麗的身體換取一個睡覺的地方。
重新點燃的激情首先來自《無名》,在這部被他視作目前為止完成度最高的作品中,他找回了一種安全感,也找回了拍電影的快樂。除此以外,對現(xiàn)實的感受與思索是更為深切的刺激。
原本將會成為程耳第五部長片作品的應該是《不浪漫》,甚至那支1分45秒的超前預告放出時,《無名》都還沒有開機。但三年過去,表達的欲望已不再有當初的強烈,他覺得對于當下,這部關于情感的電影可以先放一放。
程耳表面溫和、沉默,骨子里其實是一個憤怒的人。他始終懷有一種“冷漠的溫情”,負責任般地想去關注弱者,關注某種樸素的真相或者不公,即使是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和《無名》這樣的往事懷想,他力圖展現(xiàn)的也還是個體或社會的命運。
正如七年前的文章中,他曾寫道:“我們這些人不過是幸運一些,時常探討心靈,述說靈魂,卻渾然忘記或是假裝看不見身邊那些只求生存的絕望的肉身,那些千瘡百孔的皮囊……愿上帝最先保佑他們?!贝汗?jié)期間的那篇文章中,他依然寫著類似的話:“更重要的是這些天無力走進電影院,甚或無力過年的人們。我們喧鬧的春節(jié)檔與他們毫不相干,亦如浦東一側那些凌厲的高樓。這才是真正值得關注的?!?/p>
在小說里,《人魚》無疾而終的故事被安排了一個想象的結尾:“在某一次的匆匆入水之后,她豁然開朗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在這并無邊界與止境的水里,如果不再上去而是就這樣一直游下去一直跌落抑或一直往下沉,也沒什么太不了的?!聦嵣?,她仍是那樣,并將一直那樣,依靠貧乏的資源活下去,什么都不會改變。”如無意外,電影的結尾大概也會是差不多的樣子吧。因為——程耳說,自己底色悲涼,眼中的世界最終總是憂傷的。
發(fā)于2023.2.13總第1079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雜志
雜志標題:程耳:我不想孤芳自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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